何必西天万里遥

篾匠

七世有幸:

备个份。已经看过的可以忽略。




【一】


 


篾匠无名无姓,人人只管他叫篾匠,我便也学着。


 


我趁爹娘不备翻墙出院,一气儿奔到篾匠家去。那屋子一年四季有竹气清凉,香得像是说书人讲的仙庭,以至于我一想到仙人,眼前就浮现出篾匠坐在纸窗边的身影。作为一个偏远小镇的手艺人,他实在美得不近常理。


 


篾匠不常说话,见我来了,就问一声:“又逃来了?”


 


他面无表情时我很有些憷他,撑出一张顽劣笑脸道:“好师傅,借我多躲一刻,那练武实在苦不堪言。”


 


篾匠不点头也不撵人,只作没看见。我便得以笑嘻嘻地拖过一张板凳,坐在一边托腮看着他劈出一条条薄而细的竹篾,而后用它们编筛子、织凉席。


 


我爹娘都是江湖中人,经营着一个殊无名声的小门派。据说在师祖那辈也曾风光一时,可惜人才凋敝,传到我爹这代只收了四个徒弟。此外偶尔也有乡邻慕名上门,跟着学些浅薄功夫。


 


我爹对此颇为耿耿于怀,时常对我耳提面命,要我潜心习武,重振门派。可我生来一身懒骨头,对那些调息认穴扎马步的苦练兴趣缺缺,每天活得十分辛苦。


 


相比起来,还是看篾匠干活有意思。他苍白的手指上下翻飞,长长的竹篾如灵蛇甩尾,在操控下不断穿梭来去。我曾细窥过,那双手心与指上都结着厚厚的、粗糙的茧,饱经操劳的样子。


 


我紧紧蹙着一双眉,他或许看着有趣,转过来问我:“你着恼什么?”


 


我道:“你的手,丑。”


 


其实我可惜的是他的脸,竟配了这样一双手,委实不搭。


 


他终于笑了出来。此时屋外传来我爹的怒吼,我惊跳起来想要翻窗溜走,却被冲进来的我爹一把揪住,提着后领拎起来揍了几下屁股。我爹斥了我两句,又朝篾匠赔礼道:“小儿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道无妨,临了瞧我一眼,大约是想看我哭没哭。我冲他摆了个鬼脸,做口型道:“明天见。”


 


我家是篾匠的常客,每次都会请他做竹篮竹匾。说来篾匠当年第一次出现在镇里时,也是我爹娘救的他。


 


他那时是个少年,一身伤病落魄潦倒,几乎死在街上。我爹将他背回家里,我娘粗通医理,不眠不休地为他熬药,如此三日才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他苏醒之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故乡在何方,更答不出为何流落至此。正好这儿的老篾匠年纪大了,将他收作了学徒帮忙干活。


 


篾匠只消数月就比老师傅干得更精细,条条竹篾如同比着尺子量过,编出的物事漂亮又结实,一时远近闻名。后来老师傅死了,他就成了镇上的篾匠。


 


邻里乡亲对他的来头少不了一番猜测。他的模样不像个手艺人,更不像武人,要说是书生却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旷达之气。我爹娘也曾私下问过他是否还记得一星半点的往事,见他一径摇头,只得作罢。


 


只有一次,我死皮赖脸跟着他去五里外的竹林里看他伐竹子,真到了林中却又等得睡着了。醒来时我卧在落叶之上,凑入鼻端尽是草木清苦的香。我睁开眼睛,朦胧中依稀看见一个人手持竹枝,剪影翩若惊鸿。


 


其时日薄西山,像在他飞扬的衣发上披了一层雾气织就的金纱。他仿佛在舞剑,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随性而舞,衬着林叶翻飞,竟让我记不清是否身在梦中。


 


后来他不提,我便不敢问,生怕他再也不让我找他。


 


【二】


 


我爹娘武功平平,没能教出什么高手,徒弟们倒是个个随了他们的多管闲事。我七岁那年冬季,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师兄又从路上捡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一身浓重的血气腥得我躲在房外不肯进门。我爹粗粗一数,在他身上数出七八种刀剑之伤。


 


我娘劝道:“此人得罪了如此仇家,带回来怕会惹上麻烦。”我爹却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待他醒了,放他自去便是。”


 


没人想到那人是个卑劣盗贼。他在我家住了三日,我娘为他配的药还在炉上熬着,他已经卷了些碎银逃得无影无踪。


 


更没人想到,他被追杀是因为盗走了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八苦门的镇门秘籍。


 


又过了几日,我又翻墙溜去竹林,玩到时近晌午,怕爹娘找我吃饭,这才叼着根草叶往回赶。还未走到镇上,远远地忽然看见数道黑烟直直升起,像是有七八户人家同时起火,隐约又听见阵阵蹊跷的哭喊声。我想起我爹教我的遇上坏人的对策,连忙隐到树荫里,踮着脚步缓缓靠近过去。


 


八苦门倾巢而出追捕至此,失去了盗贼的踪迹,便认定有人窝藏,在镇中四处抓人逼问,遇到反抗就放火烧宅。有知情的乡邻为免杀身之祸,将他们引去了我家。


 


我瞧见我家院门时,它已经被踏碎了。


 


一群绛衣人从中奔出来,满地凌乱的血脚印。我爹娘的躯体像两只奇形怪状的人偶,四肢扭曲地倒伏在门口。一个绛衣人正将长刀从我师兄的肚子里抽出来,带出一条肠子,他嫌恶地在我师兄身上擦了擦。


 


一只苍白的手蓦地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我被人一把抱起,熟悉的竹香萦绕在口鼻之间。


 


他迅速朝后退去,我挣扎着想再看看爹娘,被他一记手刀劈在颈后,余下的事便不记得了。


 


我大病一场,再次清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八苦门撤走之前,将我家屋子连同那些尸体一并付之一炬。


 


整个冬天,我夜晚睡在篾匠床上,白天就跑到那片废墟,呵着手枯坐半日。有时在积雪中翻出半只瓷碗、一片布料,通通捧回篾匠家去屯着。他对此不置一词,权作不见。


 


春暖花开之际,被烧毁住房的乡邻纷纷开始重修屋院。我听见他们砌砖垒墙的动静,心里着实嫉妒。


 


有一日,镇上四五个乡邻来叩门。我躲在里屋,听见一个老者劝道:“那孩子已经克死了全家,恐怕不祥,又惹了那群魔头,留下来难保不招至更多祸患……”


 


篾匠没有言语,隔了一会,那老者又说:“大家不是不讲理的人,虽说你也是外来客,但只要送走那孩子,自然可以继续在镇里住下去。”


 


第二天日出时我已经身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扶着篾匠为数不多的家当。篾匠背对着我手挽缰绳,我哭累了,就从红肿的眼皮里盯着他消瘦挺拔的背影,一直看到心中安定,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他仍用同样的姿势驾着车,仿佛不曾移动分毫。就这般赶了几天的路,道旁草长莺飞,春山如笑。


 


【三】


 


篾匠带着我在一处更偏远的村落住了下来,顺理成章将我收作了学徒。事后想来,人间的事总像冥冥中谱定了因果循环,从不出半分差错。


 


我已经是懂得好歹的年纪,知道他对我有大恩。我帮他劈柴烧火扫地做饭,他需要的竹篾我也很快就剖得顺手。篾匠一向不爱说话,有时我梦见旧事吓醒,满身冷汗,只觉得房屋中静得怕人。悄悄朝他那半边床挪去,黑暗中感觉到他翻过身来,布满茧子的温热手掌在我背上轻拍几下。我却又觉得羞耻,咬牙缩回了原处。


 


他一个年轻男子孤身带我隐居在此,村里的住户明里暗里打探过不少。有几个大孩子结伴围着我,笑着叫我没娘的野种,还说他没用。我似懂非懂,回头独自寻到领头那个大孩子的家,在外头埋伏了半日,待他出门打水时趁其不备,扬起竹枝就是一通猛抽。


 


那大孩子嘶吼着想扑上来反击,却被我劈头盖脸抽得毫无招架之力,惨嚎声传出了半里地。到他家大人赶来撵走我时,他已经被我抽晕了过去。


 


回到屋里,篾匠从床下翻出我囤着的那堆破烂,高举起半只瓷碗就要往地上掼。我号哭着求他,篾匠冷笑道:“你爹娘就想见你这点出息?”


 


我的反骨又叫嚣了,狠狠道:“像你这样编竹子才没出息!打不死坏人,一辈子只能任人欺负!”


 


篾匠不怒反笑,放下瓷碗,罚我禁足一个月。他变得比我爹当年更凶,每日除了让我帮工,还逼着我背书习字,要我将来过乡试考秀才。我念书无比惫懒,却热衷于同那群大孩子寻衅打架。我还记得爹娘当年教的一招半式,下手又极狠,竟将他们一个个揍服气了。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我要揍死的是比他们厉害百倍的人。


 


我身上偶尔挂彩,瞒不过篾匠的眼睛。他罚我不得吃饭,我便饿着肚子坐在床上调息。当初未曾好好学,如今有心苦练也不得法门。


 


篾匠道:“你是想去报仇么?”我反问道:“难道不该?”


 


他道:“我不让。”


 


我怒道:“你凭什么阻拦?”他也不生气,平静道:“你爹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他们养大你,不会让你白白送命。”


 


我道:“你若真想报恩,就该助我报此大仇!”我满心激愤,他无动于衷:“我办不到,你也办不到。”


 


我错看了他。那日后我仔细瞧他,发觉他也并不像记忆中那般颀长挺拔,或许是我长高了的缘故。他穿着粗布衣裳,干着枯燥活计,愈发显得与那些鄙陋的村民一般无二。他不如我爹娘。


 


可他模样毕竟生得那样好,又有一技傍身。几年下来,左近的村里都有人前来说媒,甚至有姑娘家中不在意多我一个累赘。


 


篾匠始终未娶,我曾问过他为何不成亲,他只是道:“现在这般挺好,多一个人嫌烦。”


 


我道:“夫妻哪有烦的。”我绞尽脑汁回忆道,“她可以与你举案齐眉,陪你说话,为你添衣……”他道:“这些事不都有你在做么。”


 


我又回忆半晌道:“她还可以和你同床共枕。”


 


他道:“那也有你。”


 


我驳不倒他,却又总觉得不对劲。我越来越大,也听那些大孩子含糊提过,男女同床是要抱在一起的,还要亲嘴儿,干些脏事。我想不出个究竟,却鬼使神差梦见他与面目模糊的女人搂在一起,不知所谓地拿嘴互相啃咬着。就这般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尿湿了一滩。


 


那日清晨我偷偷溜下床,篾匠没说什么。几日后他便搭出一张新床,我们从此分房而睡。


 


【四】


 


我个头窜高得很快,到十三四岁时已经过了他的肩头。这些年我行事老实,他当我放下了复仇的心思,见到我反复练着记忆中仅存的粗浅功法时也只当强身健体,偶尔还会点我一招半式。我只觉得那几招出奇地妙,却又说不出妙在哪里。问他何从知晓,他只说是我爹娘当初传授的。


 


村子十里外有一小城,我每月跟着篾匠去赶集市,提着几个竹筐菜箩卖了,再买些食材用具。那一日我正扯着嗓子吆喝,猛然看见人群中闪过了两件似曾相识的绛衣。


 


我一股滚烫的血气直顶上脑际,顶得眼前一片猩红。我控制不住手脚,抄起腰间的蔑刀就一头扎进人群狂奔而去,追到那两人身后,对着其中一人当头砍下。


 


那人却突然一转身避过了我的刀刃,同时一剑出鞘向我刺来。我阵脚大乱踉跄后退,他的同伴已然一掌袭来,恰恰封住了我的退路。我乍逢强敌,早将章法丢到了九霄云外,全凭着一腔恨意,迎着剑锋冲上去,腹中一凉,手中刀刃却蛮横地砍下他握剑的半条血臂,断骨连皮地挂落下来。


 


那两人似也被我的狂态震慑,断臂的骤然后撤,另一人却掌风如刀,刹那间拍向我天灵盖。


 


身后忽然有人一脚踹向我膝弯,我猝不及防,下盘不稳,登时跪倒下去,堪堪避过前头那一掌。


 


我倒下时,眼前掠过了篾匠的衣角。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身后救我。


 


电光火石之间,他顺手拔出刺入我腹中的长剑,手腕一翻,那出掌之人一招使老来不及收回,竟生生朝剑尖上拍去,登时惨嚎一声血流如注。我躺在地上痛得几欲晕厥,恍惚间看见篾匠持剑而立,并不出招,森寒的眼神却如地狱阎罗。


 


那两人就此败走,篾匠这才拖起我甩到背上,去寻医馆敷药包扎。而后又不敢久留,背着我往家赶去。


 


那十里地,他走到后来已是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我痛得神智不清,好半天才恍然惊觉,他身上竟是不存丝毫内力的。


 


我哑声问他:“你……你没事吧?”他闭口不答,撑着一口气将我带回家放到床上,猛然间一掌掴得我眼冒金星。


 


他冷声道:“我救下的命,谁给你的胆子随意丢掉?”


 


我吐出一口血沫道:“那些人杀了我爹娘……”他道:“所以如何?你再去与他们同归于尽?”我道:“那有什么打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如此,我也如此!你那么能打,为何不教教我,让我多带走几个恶人?”


 


篾匠冷笑道:“你还真是天生的江湖人。”


 


我伤得很重,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我浑身如坠冰窟,迷糊中有人抱我起身,往喉中灌下苦涩的药汁。我嘴中说着胡话,一会儿喊打喊杀,一会儿央着他借我多躲一刻,怕我爹找来揪我耳朵。我不停咕哝着求他:“你别丢下我,不要走——”


 


我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了。


 


【五】


 


待我伤势恢复到能够坐起身时,篾匠只要出门,就用布条绑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反锁在屋中。


 


我有一个优点,从不在明面上反抗他。那些天里,我安安静静地养伤,无事可做时就在脑中回想爹娘与篾匠教我的一招一式,又翻来覆去琢磨当日那两个人使的招数,最后得出一个绝望的结论:我已年满十四,错过了习武的好年岁。即使从今日得遇良师奋起直追,此生也无望打败他们。


 


我愈加不着急了。村里的娃娃撕开窗户纸朝里张望时,我正被绑在床上哼着歌。娃娃嬉皮笑脸道:“听说你偷人东西被关起来了?”他是当初我用竹条抽的那家伙生的儿子,脑子呆呆的不太好使,性格倒是顽劣,在地里滚了一脸脏泥。


 


我也笑道:“真是瞎话,我明明在干一件大事。”


 


娃娃奇道:“什么大事?”我道:“我呀,在寻一把剪子。只有世上最快的剪子,才能弄断我手上的这布条。可是到今天已经有几百人来试过了,谁也剪不开。”


 


娃娃歪头道:“我家倒是有一把剪子,可我爹娘不让我碰。”我笑道:“你去偷偷拿来,从窗户丢进来,我一试便知。”


 


半个时辰后,我带了一点盘缠与一把匕首,翻窗出去离开了村子。


 


我一路跟人打听八苦门的方向,夜里就学乞儿寻个挡风的地方和衣而睡。磨穿了两双鞋,总算入了他们一个分部的地界。


 


我在城里寻了处最热闹的茶馆,混了个洗碗倒泔水的活计,同时竖起耳朵探听八苦门的消息。他们在此地已长成一方霸主,便连父母官也要让上三分,门中喽啰来茶馆听曲儿都敢作威作福。


 


一个人若是奔着送命去做一件事,多半总是能做成的。我摆出一副伶俐嘴脸,干活也比谁都麻利勤快。待我被提去大堂当伙计时,距我离家已经整整一载。梦见篾匠不过六七回。


 


头几回他总在厉声训斥我,到后来他不言不语,只漠然瞧我几眼,便背过身走远了。我在梦中追他,追进一片混沌暗夜里,怎么也找不见他的影子。最后筋疲力竭地醒来,门外的梆子声沉沉地敲落在街巷。


 


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只是怕他,怕他还在等我回家。


 


【六】


 


这段时日我费尽心思摸清了八苦门的底细,所以那癞脸汉子被一群绛衣人前簇后拥地迎入厢房时,我一眼便认出他是个排得上号的头目。


 


我转去厨房端了菜,从袖中抖出一包耗子药全数倒进汤里,贴心地搅了搅,陪着笑脸摆到了他面前。


 


半柱香后,里面终于一阵嘈杂,传出了一声濒死的嘶吼,真叫人听得畅快。便闻“喀拉”一声巨响,厢房的木墙被人踹破一个大窟窿。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一群绛衣人按剑冲出厢房,目光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最后落在了我脸上,霎时间纷纷冲来。


 


我拔腿就逃,却哪里来得及?那些人连声呼喝,最当先二人的剑锋已直追到我背后,寒气迫人肌骨。我不得不回身招架,眼见双剑削来,鬼使神差地矮身欺近他俩之间,并指在一人臂上轻飘飘一点,竟教他的剑锋半途转向,荡向了自己的同伴。趁他们方寸一乱,我顺手抄起那桌上的茶盏骨碟,边后退边朝追兵一气儿乱砸。


 


堪堪退至门口,忽有一只手揪着后领提起我,带着我一个纵跃,双双落在了马背上。他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朝城外冲去。


 


我在颠簸中惊喜地扭头去看,却没看见记忆中的面容。身后之人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细眉长髯的脸,是个中年人。


 


他一路骑行到郊外,方才与我跳下马,笑道:“少年郎,你那招着实厉害,不知师承何处啊?”


 


我一愣,仔细一回想,依稀记得那招是篾匠教我的。我警戒道:“无门无派,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想他却大为夸赞起来:“那你可是奇才啊,方才那招倒颇有多年前一位高人的神韵。”


 


我心中一动,问道:“什么高人?”


 


他反问:“你可听说过顾九?”


 


我不曾听说。江湖上的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想到毒杀八苦门的人?”我将身世与他说了,他大为感慨,叹道:“八苦门凶恶猖狂,你杀了方才那头目,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想报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门之下,随我去苍竺山修习。”


 


我当即朝他跪下唤道:“师父。”


 


我求他让我先回家向亲人拜别,顺带拿些行李。他却说眼下八苦门必然在四处追杀我,还是早些动身最为安全。


 


去苍竺山足有半月车程。我师父是旁门掌门的师弟,此番原本是来此访友,末了却捡了一个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门下,便开始日夜习武。以我的年龄根基,实在已经练不成什么气象。好在旁门最出名的也并非武功,而是制毒。


 


一包耗子药就能杀死一个头目,待我炼出顶尖的剧毒,是否能灭了仇家满门?我潜心学着采药认毒,心中燃着一簇血色的暗火,还有几个相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让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让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里闯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将他拖出那片穷乡僻壤,拖进这个花花世界。


 


等师父终于放我回家一趟,已经又过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温补养生的药材,却近乡情怯,在村口磨蹭许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还坐在常待的窗边,低头削着篾条。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恸,双膝一软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平静地打量着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间悬的佩剑。我道:“我入了旁门。”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厨房生火做饭。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来去帮他淘米洗菜。他做了两人的份,我如从前般摆好两副碗筷,与他一道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屋外蝉声阵阵。


 


我酝酿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断道:“我知道。”


 


我万分诧异道:“你失忆是装的?那你……为何不回去?”这半年在旁门,我打听出了太多顾九的传说。想他少年成名、仗剑江湖未尝败绩,该是何等潇洒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声。我最看不得他这种笑,仿佛我在他面前永远是无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过,也该知道顾九早已死了。他为奸人嫁祸,被数名昔日友人围攻,最后亲手将好友斩于剑下,自废一身功力离开了。”


 


我着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经洗清,就算功力没了,声望却还在,多少人盼着你回去……你难道不想手刃那个嫁祸给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杀业已经够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个懦夫。


 


他将我带大,我却与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远不会对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远不能理解他。


 


我卧房中的一切都还是原样,打扫得未染纤尘,被褥叠放在床脚。我看在眼中难免心酸,连忙错开了眼。事到如今,我不会为任何东西困住,无论是那日绑我的布条,还是其他牵绊。


 


我抖开被褥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将它叠了回去。我将带给他的东西搁放到桌上,要启程回苍竺山时,才发现包袱边添了一卷新编的竹席。


 


【七】


 


苍竺山上终年清凉,只在伏暑用得上几天竹席。我铺在床上,夜间闭上双目,神识就像浸入了幽暗的井水中,安然缓缓下沉。有时依稀错觉他还在身边。


 


我在旁门中过得不好。听说八苦门已经发展成了庞然大物,轻易无法撼动。更为可怕的是,我发现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似师父说的那样不堪,甚至于武林大会都将他们请为了座上宾。


 


我想跟去武林大会,被几个师兄嘲笑道:“哪里轮得上你。”


 


我当初被师父半路带回,又没有根基,甫一出现便颇受排挤,吃饭时盛的菜都会被人夺去一份。师父原先称我为奇才,后来或许发现我不过尔尔,也就不再上心栽培。


 


他有意无意向我提过两次顾九,我装作懵懂无知,绝口不提篾匠的下落。这是我答应篾匠的事。


 


我也找他追问何时能助我报仇,被搪塞了几次,逐渐明白过来。


 


曾经在村里,我的拳头比谁都硬,靠蛮力站稳了脚跟。而如今我花费千百倍的努力,每日练武制毒,却依旧赢不过他们时,想法也渐渐变了。


 


与其跟人碰拳头,不如让那些拳头为我所用。我日复一日冷眼观察着他们的往来言行,一点点地学会了钻营人心。从夹缝求生,到拉帮结派,所有篾匠不曾教过我的,我都自学成才。


 


这偌大江湖中奇才必定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的功力不过是一点一滴地积少成多。我若每年能追上他们一截,或许十年之后就能赶上他们,二十年后就能小有威名,再加上多结善缘,培养起自己的势力,谁说三十年后我不能当掌门呢?


 


人心变起来实在快得很,原本只悬着明晃晃的刀刃,如今多了不少沟壑,那刀刃反倒往深处藏了藏。


 


从此地归家来回数日,非急事不能告假。况且若想返家,师父总会多问一句,既然父母已殁,我探的是什么亲。我便不太回去,只为篾匠寄去过许多书信。


 


起初两年诉些心事,之后一年只谈琐事,最后诸事不提,只写二字:平安。


 


那么多封信,从未收到过回音。我也就作罢了,只是常捎些好药材给他,他若用不上还可以拿去卖钱。


 


我二十岁生辰,师父有言,文人在这日要行冠礼、请人取字,可我们不是文人,也不整那些虚的,不如祭过天地师祖之后喝一顿酒。有酒喝大家都是高兴的,席间热闹非常。我与人推杯换盏嘻嘻哈哈,心思不觉间飘得很远。若有人能为我取字,那也只该是篾匠。


 


我琢磨着等到除夕就告假,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谁曾想这一面没能见成,因为我终于被带去参加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武林大会。


 


所有数得上号的名门正派全部集结在了一起,痛陈八苦门恶行。那群人这些年扩张地盘,四处抢占生意,行事嚣张不知收敛,结的梁子越来越大,总算触及了整个江湖的底线。


 


轮到旁门时,掌门将我往人前一推,痛心疾首道:“小徒双亲皆丧于八苦门之手,他时年不过七岁,眼睁睁瞧着那群暴徒一把火烧了家宅……”名门正派群情激奋,纷纷喊道要联合讨伐暴徒,伸张正义。


 


人群中,师父抚着长须在我肩上一拍道:“此番就看你表现。”


 


临去之前,我想修书一封给篾匠。许久未曾书写,真要提笔时,始觉胸无点墨,不知何从说起。我干巴巴地写道:“此行凶险,若能生还,必当返家。如若不能,当托梦见君。一别数年……”


 


写到此处抓耳挠腮,又翻遍找师父借来的藏书,末了抄下一句:“怀哉怀哉。”想来总该是思念之意。


 


我的信寄出之后,他捎来一包吃食。我不甘心地在其中翻找,没找到只言片字,倒从底下翻出一把短匕。


 


它就这般随随便便地躺在一堆点心里,任谁也猜不到它曾经的鼎鼎大名。


 


我听人说过,顾九当年有一把不离身的匕首,光华如水,削铁如泥,唤作春风词笔。


 


何逊而今渐老。


 


 


【八】


 


这一战累月经年,整个武林元气大伤。


 


我站在师兄弟之间,紧盯着眼前倒塌的大门。门内有火光熊熊燃烧,黑烟直冲天际。


 


这里并非那年杀害我爹娘的分部。正道联盟很给面子,派旁门来一道剿灭总部的残党。已到了最后关头,几个尚有高手坐镇的门派冲进去打前阵,我们便负责堵住偏门,以防有漏网之鱼。


 


有师弟拉着我欣慰道:“今日恶贼受死,师兄你可算能手刃仇人了。”我闭口不语,握紧了手中匕首。它伴我一路,我喂它一路杀人的血,它倒愈发光亮了。


 


火光中传出阵阵鬼哭狼嚎,不断有八苦门的人披发跣足逃将出来,身上的绛衣还燃着火。我们堵在门外,毫不讲求招式,切瓜砍菜一般地剿灭着余党。有几人还想负隅顽抗,被我和师兄弟们捅上一通淬了毒的乱剑,立时面色转黑,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咯咯声,四肢扭曲地倒在地上,像奇怪的人偶。


 


我杀红了眼,举着匕首就想往里面冲,被人拖住吼道:“里面太危险,你打不过!”


 


我只得转而去捅那些败兵残将,白进红出,带出一条抽搐的肠子。毒血溅到我的脸上,腥得我蹲到一边干呕起来。


 


我十数年未曾撼动分毫的八苦门,在这一夜被挫成了齑粉。


 


这厢各门各派踩在废墟上分了邪教赃物之后,我向师父告假,要回去祭祖。师父允了,又道:“你此番立了功,掌门都看在眼里。”我瞧不出他的心思,连忙赔笑道:“多亏师父坐镇指挥。”


 


师父在我肩上一拍,别有深意道:“那匕首不错。”


 


……


 


我抱了些戒心,绕远路回了一趟幼时与爹娘住的小镇。当年房子的旧址边上建起了一户新屋,我上前叩门询问当初那废墟被清理到了何处,屋主没好气道:“好不容易请人做法扫除的晦气,怎么又提?”


 


我赔了许多笑脸,他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末了指了个方向:“许是那片林子里吧。”我便花钱找人在那片林中立了石碑,刻上我爹娘的名字,祭上了酒肉。


 


篾匠仍住在同一处村落,同一间房里。我坐在桌前环顾四周,早已找不回家的感觉,只觉得逼仄昏暗,一灯如豆,快要湮灭在尘埃里。


 


篾匠不复年轻,鬓边早早生出了白发,跟记忆中迥然不同。我从他的身躯里几乎看不见那仙人一般的影子。他操劳半生,双手也不好使了,每月能造出的物事越来越少。


 


我问他:“为何从不回信?”


 


他道:“我不识字。”


 


我张口结舌。我在他身边长大,活到今日,竟从未发现这一点。说来也不能怪我迟钝,他委实不像不识字的人。


 


我对他说起一件趣事:“那年我加冠,师父说文人都要取个字,我便盼着你为我取。后来得了你的匕首,我很喜欢,但还是想要个字……我没读过书,想来想去,就为自己取了一个,顾之。也算随了你的顾。”


 


篾匠道:“如今大仇报了?”


 


我道:“嗯。”


 


他道:“心愿了了?”


 


我低头道:“嗯。但我还不能回来。如今师父和掌门都很看重我,讲明了栽培之意。还有许多前辈于我有恩,尚未一一相报。还有,八苦门一役结识了不少后起之秀,正是培养势力的好时候……”


 


我这般嗫嚅着,他却笑道:“回来?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是回不来了,注定要死在江湖里。”


 


……


 


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提:“你跟我走吧。反正这里也不是你的故乡。苍竺山……风景挺好的,只是冬日稍微冷了点,夏日就舒服了。掌门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也愿意迎接你。我师父提起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你来,我定会保护你……”


 


他一哂,有些嘲弄的意思:“不必如此,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将你养大已经仁至义尽,与你爹娘两不相欠。我来世上一趟,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百年之后,无需立碑,你若能来将我埋进竹林,我承你的情。”


 


我为之疯魔的万丈红尘,他弃如敝履。我问道:“你何不索性出家?”他笑而不答。


 


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将身上的碎银全摸出来给他,道:“你先收着,手不方便就少干些活。”他却摇头道:“拿回去吧,你每次给的银子我从未动过,全放在案上积灰。”


 


我醒来时,窗外氤氲着苍白的晨雾,篾匠已出门伐竹子去了。我披衣出房,桌上留了一碗面,已经快凉了,旁边是一卷新竹席。


 


我终究不甘心,转入他房中将碎银留到了榻上。目光一移,却见案上一角竟真的放着我这些年带回的钱,他言出必行地搁着积灰。


 


我又好气又好笑,再仔细察看,发现了我断断续续寄来的那些信,整齐叠放在一起,分明像是翻阅过无数回的样子。


 


如今想来,他不识字,多半也不会请人读,大约也就是看个形状。


 


我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将它们小心放回了原处。


 


 


【九】


 


我拜入旁门的第三十载,师父病笃。临去之前两天,他曾将我唤到床前,问:“顾九安好么?”


 


我盯着他迟疑不语。师父笑道:“你道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我道:“我记得,你觉得我招式像他。”师父却边笑边咳道:“我哪来那等眼力。顾九当年曾救我一命,你到八苦门地界后不久,我收到他一封信,要我对故人之子多加照拂。”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说他不识字。他对我从未有一句真话。


 


“他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愿再露面,还说你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你确是个人才,但我将你收入门下、再三向掌门举荐、给你立功之机,是为了报他之恩。”


 


师父微嘲道:“顾九恐怕在那时就看出你最终会爬上掌门之位。论眼力,谁也不及他。”


 


……


 


是这样么?在篾匠心中,自那时起便已与我诀别么?


 


掌门在两年后驾鹤西归,我如愿接手了旁门。承蒙朋友们抬举,虽然功力依旧平平,走到江湖上也会被人称一声大侠。需知我爹一生仗义,到死都没被唤作过大侠。


 


总有朋友想为我牵条红线,说门亲事。他们说英雄当配美人,又说我老大不小也该有个人照顾。说来说去,话音里透着不解,就差直接问我为何不娶。我一一笑着搪塞过去,实在不行便答道:现在这样挺好,多一个人嫌烦。


 


他们笑我不解风情,少看了多少春花秋月人间恨事。


 


恨事我如何不解?连诗我都抄过,在信笺上一笔一划,生怕写错: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篾匠老了,衣裳挂在身上总显得空荡,布满茧子的十指关节僵硬,再也做不动活计。他不肯用我的钱,我时不时送去衣物用具,顺带塞钱给邻里乡亲,托他们帮着照看。


 


说来匪夷所思,我至今心中想起他时,眼前总还是那最年轻的样貌。以至于每每与他照面,总觉触目惊心。我不愿面对他耷拉下来的眉眼,就像不愿看清面目全非的自己。


 


篾匠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人也有些糊涂了。有时一顿饭吃到一半,会忽然问我:“还不回家,不怕你爹来揍么?”


 


我放下碗筷,慢慢道:“我已经无家可回啦,求你收容片刻。”


 


可我却无法久留。旁门弟子有许多孤儿,都将苍竺山当成家。我既然坐了掌门之位,就得照看他们。


 


有一日我铺开他为我编的竹席,毕竟用了这么多年,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穿了,是我舍不得扔。那夜或许是因为睡在竹席上,又在梦中回到了那片竹林,窥见了一道翩若惊鸿的剪影。有人身披一层夕光肆意漫舞,宛若山神,远方竹涛声声,吟着一首天荒地老的歌谣。


 


他梦见过我么?是什么模样?


 


我最终没有问他。


 


这年入冬时篾匠病情忽然加重,水米不进,被我想尽法子灌药,昏迷了十日才见好转。我每日为他把脉,也情知是时候早做准备。只是心中终有不甘,总想再拖上一年半载。


 


篾匠很给面子,顽强地趟过了一次鬼门关,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清醒。除夕将近,按照惯例,我必须回旁门去出席晚宴。但这很可能是与他共度的最后一个除夕,委实迈不出离开的步子。


 


我灵光一闪——何不带他去旁门?我劝说了一辈子都说不动他,临了也该由我一回。


 


我备了马车,收拾了行李,走到床边对着他道:“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你应了。”篾匠面色青白,紧闭着眼毫无反应。我有些心虚,一边将他抱起,一边念念叨叨:“外面挺好的,你若是醒来,还能再看看湖光山色,方才不枉来世上一遭。”


 


我抱着他迈出家门,低头一看,他依旧闭着眼,枯瘦的面颊滚落下一行泪。


 


……


 


除夕那日,村里喜气洋洋。我独自打扫了陋室,贴了春联,做了几样小菜,提着酒壶坐在他床边,自斟自饮到月上中天。


 


远处爆竹声响起时,我俯身凑到他耳边,想说句吉利话,又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可笑。他面上被烛火映出几丝血色,仿佛沾了些春节的福气。我忽地忆起小时候,曾经懵懂地臆想过与他亲嘴儿是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我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唇。干燥皲裂,磨得指尖发疼。村里各处爆竹声此起彼伏。我偏头想了想,道:“你肯定会生气吧?生气又如何,如今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将唇贴了上去,磨蹭着,用唾液润湿它。我笑道:“你睁眼看看,像不像洞房花烛?”


 


【十】


 


篾匠当夜没被我气死,而且奇迹般地一直撑过了十五。我甚至有种错觉,他终会好转过来,睁开眼看看我,再轻声说两句责备的话。


 


我掌门之位尚未坐稳,此番迟迟不回旁门,据心腹报信,底下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我盯着密报在火炉里缓缓化为灰烬,只觉索然无味。但如果此时放弃,这一生又究竟为了什么?


 


收到一名得力部下被暗杀的消息时,我终于召了两个徒弟过来替我照看篾匠,披星戴月赶去旁门主持大局。


 


刚刚肃清叛党,徒弟用信鸽送来他弥留的消息。


 


两个徒弟惊慌失措,还想用内力为他吊着。哪知他心脉如风中残烛,根本护不住。我跑死了两匹马,赶回屋前时,门外围着几户乡邻,正等着我给他收尸。


 


我茫然地跳下马,慢慢走到他床前。他已经凉透了,苍白枯瘦的尸身像他伐了一辈子的竹子,脸上也似草木无悲无喜。


 


是因为我离开了么?还是他一直等到我不在才愿意断气?


 


徒弟许是怕我怪罪,跪在一边自觉地为他哭丧。我不耐烦地制止了,问道:“可曾留下什么话?”徒弟回忆一番,惶恐道:“他醒过一次,说了一句话,弟子努力听清了……”


 


“什么?”


 


“‘勿忘所托,归我于山阿。’”


 


我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归我于山阿……”是他曾交代过的后事。


 


对于我,他却只字未留。


 


我如约将他入殓安葬去了竹林深处,为他守孝到七七。屋中杂物原就极少,我只带走了两把蔑刀,一把是他的,另一把是我少时用过的,已经生满了锈。


 


我在回程中绕去给爹娘扫了一回墓,坐在碑前醉了一次酒,将这些年的事一件件讲给他们听了。我讲那个被我用竹枝抽的大孩子,讲小村的蝉声,讲耗子药,讲梆子声,讲旁门,讲采药时遭猛兽追逐,讲师妹留在案上又被我归还的锦帕,讲山中萤火,讲夜半杀人,讲许许多多的幸事与憾事。


 


讲到最后我道:“您二老教我做个好人,我没能做到,这不怪他。您二老若是遇见他,好好照看他。”


 


我又回到了旁门做我的大侠。人上了年纪,只觉韶华易逝,譬如朝露,多少恩仇都被一个个故人带进了尘土。


 


唯有一件事,我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不留一句话给我。不知他年去了黄泉,能否找到他问个究竟。


 


他赠我的那张竹席,已经磨出了几个大洞。我舍不得丢掉,一日翻出他那把蔑刀,跑去最近一片竹林里伐了一段竹子,活动了一番老骨头,就地劈出篾条带回来,想找法子修补。刚拆开两层席子,眼角忽然瞧见那两层之间,篾条背面,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我凑近一看,是浅浅几个小字:“顾之顾之,怀哉怀哉。”


 


恍然之间又回到茕茕年少,我发着高热,灌了满嘴苦涩的药味,迷迷糊糊地拽着他的胳膊道:“你别丢下我,不要走——”


 


他在我背上拍了拍:“好,我一直在。”


 


【篾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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