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西天万里遥

【忘羡】手记

问水长东:

莫名其妙出来的一个小脑洞,大概源于“看来玄门百家纵使对他喊打喊杀,对他做的东西却是照用不误的……”


一发完结


-----------------------------------------------------------------------


第二次乱葬岗围剿十年后,秋。




天干物燥,云层灰蒙蒙的。随县郊外一座野山脚下,阴风一阵紧似一阵,风号如鬼哭,林中阴气弥漫,远看内里更似有重重鬼影。




山脚下聚集了百十来人,按各自家族站定方位。身周画了一圈鲜红色的巨大阵法,阵内插着几面同样绘满鲜红符咒的旗帜。那如血的颜色光是看着便教人心里发毛。




阵中有人低低啐了一声:“这么阴邪的东西,果然只有魏无羡那种人才做的出来!”




自魏无羡身死后,各大世家除却将活人屠杀得一干二净之外,还将所有法宝、手稿等物席卷一空。对于魏无羡留下的这些东西,修仙者表面上不屑一顾,内里却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要不是随便封剑,陈情这支鬼笛则不适合正统修仙之人使用,怕是这两样也是要成为哪位家主的随身兵器的。而魏无羡不知是有意无意,似乎想要这些研究流传下来为世所用,竟然在手稿中对每一样法宝都进行了详述和制作步骤图解。于是,洗劫了乱葬岗的玄门百家很快掌握了用法,召阴旗正是其中最为实用的一种。


而今天,正是召阴旗首次出山的日子。


这只是第一次试验,众人都不知召阴旗是否能起效,而效用又是否真有那么神奇,只能在阴风阵阵的山脚下干等。站得浑身发冷,在众目睽睽下又不能临阵脱逃,便有人口出怨言:“我看这魏无羡也不过徒有虚名,这东西要是有用早该见分晓了,怎么会到现在还动静全无。”


还是方才抱怨的那人。


兰陵金氏方阵中,金光瑶温言道:“也不过等了三刻钟而已,姚宗主且耐心些吧。”


金光瑶早已贵为仙督,却仍然参与了这次夜猎,想来也是要亲眼看一下召阴旗的功效。那姚宗主道:“仙督您脾气好,我却忍不得!玄门之中,无论法宝还是阵法,一向都用以驱邪。但这所谓的召阴旗却是招邪,引邪祟攻击一人,其余人则趁机将其一网打尽?这么邪门的法子听都没听说过!完全没有考虑做靶那人的安危,简直丧心病狂、有悖天理!”


金光瑶叹了口气,心想:你一边用着人家的法宝,一边说人家不好,有本事你倒是自己做一个更好的。但他一向不得罪人,脸上只微微一笑,道:“除却等待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呢,姚宗主还是稍安勿躁吧。”


那姚宗主仍在絮絮叨叨:“按我看魏无羡的东西就该全一把火烧了,省的留在世上祸害……”


忽然,一个清亮,尤带着软糯稚气的声音响起,却是不卑不亢:“姚宗主,人死为大,就别说了罢。”


声音是从姑苏蓝氏那边传来的。听得有人帮魏无羡说话,所有人都不禁看了过去。


姑苏蓝氏之人均是一身素白,纤尘不染,犹如飞雪降世,乍一眼过去,很难分清谁是谁。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到中间那最引人注目的人身上。


蓝忘机白衣抹额,广袖若雪,清冷俊美,仿若谪仙,从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甚至连一眼都懒得分予其他世家的人,冷漠至极。他身形高挑,站在一群小辈之中,自是出类拔萃。然而,方才那句话却并不是蓝忘机说的。


姚宗主又惊又怒,道:“谁?刚才是谁说话?”


出声的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言语却稳重得体,上前一步,道:“方才之言若有所冒犯,思追先行赔礼。只是如今所有人都在召阴旗范围之内,不知邪祟何时来袭,还是不要提及其他人事,徒惹分心的好。”


那姚宗主当着众人的面,被个少年驳了面子,顿觉下不来台,怒道:“放肆!在场这么多长辈,是你一名小辈可以置喙的场合吗!”


他有心要震慑下蓝思追,不觉提高了嗓门,震得周围人的耳膜都嗡嗡作响,不快地离他远了些,他自己却浑然未觉。蓝思追淡淡一笑,出于礼貌,便不言语。然而旁边的蓝景仪却看不惯他被人欺负,一边拉他回来,一边心直口快道:“姚宗主还是别编排夷陵老祖了吧,这毕竟是他做的法宝,焉知到现在也不起作用,是不是因为你骂得他生气了,所以不肯把他的东西给你用啊?”


姚宗主怒道:“胡说八道!世人皆知魏无羡连魂魄都已散尽,怎么可能听得到我骂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这么说似乎是承认了他怕魏无羡,不由将剩下半句话吞了回去,尴尬地站着。蓝景仪忍着笑道:“这可不一定,话说随县离夷陵那么近,说不定夷陵老祖出来散散步,就溜达到这里来了,没准眼下他就藏在面前这片林子里,看着你怎么编排他呢……”


他随手一指眼前那片阴气弥漫的林子,白雾阵阵,里面的黑影似乎应声走近了些。见状,姚宗主竟大叫一声,退了一步,冷汗涔涔,待回过神来,湿淋淋的脸上迅速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涨成了猪肝色。


他心知今天脸面丢大了,又咽不下这口气,朝冷冷不发一言的蓝忘机忿然道:“含光君,你也不管管你们家的小辈么?如此对长辈出言无状,处处维护一名恶贯满盈之徒,便是姑苏蓝氏的家风?”


金光瑶一直旁听不语,不禁又叹了口气,心道真是自找不痛快。你算人家哪门子的长辈,轮得到你管,不过年长几岁罢了,修为却还不及蓝忘机的一半,就敢这样大呼小叫。你看人家理你么?


果然,蓝忘机只是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便回过头去,看向山林。姚宗主气得发抖,却又不敢真的说什么。金光瑶身为仙督,对于各家之间的矛盾无法坐视不理,温声劝道:“好了,大家都少说一句,正事要紧,且专心眼前吧。”


忽然,蓝忘机开口道:“噤声。”


这一声淡淡的,音量还不及姚宗主的一半,却有种掷地有声、不容抗拒的威严,连带金光瑶在内的所有人俱都静了。


众人眼前,山林之中,黑影变得更浓、更清晰了,沙沙声音传来,却不知是风声,还是山林里那些东西的脚步声。


蓝忘机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伴着避尘出鞘的铿锵之声,第一只怨灵终于自白雾中现出面目,满身鲜血地扑向他们!


这座山的阴气能聚而成雾,可见怨灵数量颇多,一时全被召阴旗引了过来,源源不断地攻击。所幸对这场面众人亦早有准备,阵势不乱,将近身的怨灵逐个斩杀。蓝思追等小辈本就是跟着出来历练的,不敢离长辈太远,严守着本阵方位,然而,怨灵数量一多,仍有几只修为高的突破了防线,向蓝景仪抓来。


蓝思追一剑勉力招架住那女鬼三寸长的指甲,道:“景仪,你快回去含光君身边!”


这时离得最近的正是那姚宗主,本想出手救援,然而一看是让他吃了老大没趣的蓝思追,勾起旧恨,有心要让他吃个亏放点血,便装作与怨灵缠斗无暇分身的样子。谁知,那女鬼遭到反抗,戾气骤增,双手指甲咔咔暴长,瞬间探到了蓝思追胸前,要将他开膛破腹!


性命攸关之间,忽然一道冰蓝色剑光掠过,将女鬼穿心而过,只听一声尖叫,烟消云散。蓝思追的心砰砰直跳,定了定神,道:“含光君!”


蓝忘机朝他遥遥一瞥,确认他未受伤,点了点头,同时杀敌之势分毫未减。避尘入得鬼群,如入无人之境,上下游走,只见剑光翻飞之下,护住了所有人,靠近姑苏蓝氏的怨灵一靠近便被斩杀。只看得蓝思追钦慕不已,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含光君这么厉害呢。




等召阴旗将山中鬼物全数引出,被众修士消灭干净之后。其余人还在清点战利品,蓝忘机便道:“就此分道扬镳罢。”


金光瑶听他口气很是冷淡,虽然不解,也不多问,笑道:“那好,应归属姑苏蓝氏那一份,改日便遣人送上。”姚宗主却是听得心惊胆战,莫非蓝忘机已看出来他故意坐视不理?想想也是,蓝忘机既然敢孤身一人带一群小辈出来历练,自然是有百分百把握能护住。反而是他自己糊涂,莫名其妙和姑苏蓝氏结下了梁子,当下又惊又怒,又羞又悔不提。


且说那厢,一帮少年跟着蓝忘机回姑苏,沿途像小鸡般叽叽喳喳,见识了召阴旗的威力,又亲眼看见蓝忘机名动天下的剑法,都是兴奋不已。见蓝忘机走在前面,似有心事,无暇顾及他们,蓝景仪便故意扯了蓝思追落在后面,嘀嘀咕咕,几乎是迫不及待道:“思追,你看到那旗阵的威力了么?原来是真的!夷陵老祖的传说都是真的啊啊啊!”


蓝思追被他扯得东倒西歪,也不生气,笑道:“是啊,以招邪之用,做驱邪之效,当真匠心独运。今天还要多谢夷陵老祖,要是没有他这样法宝,清理那座山就要费很多功夫了。”


随县、夷陵同在神州中部,这一带在凡人王朝更替之时发生过不少大战,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滋生众多魑魅魉魍。今天他们清理的那座野山便是一个例子。要不是召阴旗将满山的鬼怪都引了出来,他们就要进那诡异的林子里去搜寻了,光是想想就让人寒毛直竖。


“招邪、驱邪、招邪、驱邪……”蓝景仪翻来覆去嘟囔了两遍,忽然很可惜似的一击掌,“这个人能想到这种法子,也算天纵英才了。可惜啊,怎么偏偏是个坏人。”


蓝景仪是纯然的小孩心性,对所谓世人好坏,仍然一知半解。蓝思追微微一笑,道:“他不一定是坏人吧。”


蓝景仪奇道:“怎么说?难道你认识他?”


蓝思追失笑道:“他去世时我才四五岁,怎么可能与他相识呢?”


蓝景仪一想,道:“也是。”


蓝思追又沉吟道:“不过,我看他所做的法宝,或是将邪祟引出,或是指引人寻到邪祟的藏身之地,虽然剑走偏锋,但本意还是为了驱邪……我想,能有这份心的人,不像是个坏人吧?”


蓝景仪忽然嘘了一声,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两人猫着腰,藏在其他少年肩后,蓝景仪悄悄地道:“小声些,你说含光君不会……不会听到吧?”


魏无羡在玄门中可谓声名狼藉,只有被口诛笔伐的份。两名少年更是从小就听蓝启仁将魏无羡当做反面例子痛骂不已,是以醒悟过来自己在为魏无羡说好话时,双双紧张起来,生怕惹蓝忘机不快。蓝思追低声道:“不要说了……我怕含光君生气,我们还是上前面去吧。”


见蓝忘机一直未回头,也并未斥责他们,蓝景仪胆子大了,道:“没事的思追,你是含光君一手带大的,他肯定不会跟你生气。”随口安慰两句,又神游天外,道:“不知夷陵老祖是怎样的人物,唉,要是我早生二十年,在姑苏就可以见到他了。”


蓝思追疑道:“姑苏?”


蓝景仪道:“怎么,你不知道他二十年前曾经在我们姑苏蓝氏求学过吗?”


蓝思追整天被蓝忘机督着弹琴看书,哪有空像他一样整天八卦。蓝景仪得意道:“我告诉你,他来姑苏的时候把我们家闹得鸡飞狗跳,气的含光君差点提剑削他。蓝启仁前辈还想罚他重考来着,没想到他考了个上等,把蓝前辈给气的啊哈哈哈哈……”


蓝思追听着他的描述,眼前便也浮现出二十年前一个顽劣少年的模样来,忍俊不禁,嘴角微微一勾,但又随即想到这对蓝启仁来说很是不敬,连忙正色道:“后来呢?”


蓝景仪道:“听说他还把蓝前辈的胡子给偷偷剃光了。”


蓝思追:“……”


“还听说他能和含光君打个平手。”


蓝思追:“……这可真厉害。”他心下佩服,逢考必过,惹怒蓝启仁,那都不算什么,但是能和蓝忘机实力相当的人,在他眼里便是顶顶厉害了,但转念一想,又道:“不过家训不是禁止私自斗殴吗?含光君怎么会和他……和他打起来?”


蓝景仪一摊手:“这你就要去问本人了。走,去问吧。”


蓝思追忙道:“别!我不敢!景仪,别推我呀!”


少年的嘻嘻哈哈,在风里落下一串快活的笑声。


无论距离多远,声音多小,以蓝忘机的耳力自然都是听得到的,然而,他也并没有阻止。


到如今,关于魏无羡,他所剩下的,也不过是在其他人的言谈里,听一听他的名字罢了。


而且,那样轻快,自由,爽朗的笑声,也会让他想起当年的岁月。


那个时候,明明是很生气的。而且,三个月的时间,也真的很短暂,相对于漫长的一生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那短暂的,共处的岁月,却成为了他十几年来回忆的唯一一点亮色。


人死不能复生。如无意外,他的一生,也就剩这么一点可咀嚼的余味了。这么一想,去打断那几个少年,无论对自己,对旁人,都太残忍了。


行经夷陵之时,蓝忘机忽然道:“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行。”


蓝思追恭谨道:“是。”寻了一处体面的客栈,将一众弟子门生都安顿下来后,他回头一看,正看见蓝忘机提步出门,似要离开。


他不解道:“含光君……不和我们一起吗?”


蓝忘机清冷的声音道:“重游故地。”


顿了顿,又道:“你若无事,也可以四处看一看。”


蓝思追应声道:“哦。”等蓝忘机出门了,看不见人了,蓝景仪便迫不及待地扑过来,揽着他的肩道:“思追儿,含光君那是准你出门玩儿去了吗?啊啊啊我也想去玩!带我一个行吗?”


蓝思追温声道:“好啊。”蓝景仪仍在絮絮叨叨:“几次夜猎含光君都从来不让我们自由行动的,怎么今天突然破例……”


蓝思追听着他,脸上毫无不耐烦的表情。忽然,蓝景仪醒悟道:“啊,我这样会不会太吵了。”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松开了蓝思追的肩,往后退了一步。


蓝思追看看他那只想伸又没有伸过来的手,眉眼弯了起来,说:“不会啊,这样很好。”


是真的觉得很好。有这样一个同伴,虽然吵了些,聒噪了些,但那声音响起来时,便告诉他,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有一个人从来不会缺席他的生活。那种充满活力的声音,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


方才那短短的一阵对视,竟让他想,要是含光君身边也有这么个人就好了。




说是故地重游,蓝忘机其实也没有目的地。夷陵对他来说,只是离姑苏有千里之遥的一座陌生城池,只因一座山,一个人而变得不同。但那座山已经在十年前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而那个人也不会再归来。


他在街上走了一阵,满怀心事和回忆,只间或朝街上风物瞥得一瞥。这么多年过去,夷陵竟也没有什么变化,依稀还是他当年来时,和魏无羡把酒,彼此却聊得不甚欢快时的样子。街道还是一样的热闹,沿街的叫卖声也依然此起彼伏,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他已经不可能在这里偶遇魏无羡了。


他走走停停,忽然被一个地摊吸引了注意力。那地摊上摆的都是不起眼的小玩意,堆着一摞灰蓝封皮的书,跟旁边摊位上花花绿绿的商品比起来,很不出彩,因此也无人问津。


那名摊主正大声叫卖:“瞧一瞧看一看了喂!夷陵老祖真迹!夷陵老祖大甩卖!鬼道心法大揭密,夜猎路上好帮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喂!”


叫了半晌,口干舌燥也无人前来,大概魏无羡身故太久,无论恶名还是虚名都已被这座小城淡忘。摊主深吸口气,润润喉咙,正准备再次开嗓,忽然见那名已经走过去的白衣男子又折返回来,站在他面前。


这名男子一身白衣如雪,束着抹额,衣襟袖底流云飞舞,瞳色浅淡如琉璃,被他这么一看,让那摊主就像寒冬腊月生生吃了一口冰似的,喘了几口气才硬着头皮道:“公子需要点什么?”


那白衣男子顿了顿,道:“你有他的真迹?”


“真迹?什么真迹……哦!!夷陵老祖!有有有!这就有!!”那摊主是个有眼力的,缓过气来,看得出面前这男子出身不凡,连忙从一堆货物地下翻出本稍厚些的书来,如获至宝般地送到他面前,“这可是夷陵老祖生前亲笔书写!要不是我那二姑妈的干儿子的表舅在兰陵给一个什么什么世家做工,还拿不到呢,夷陵老祖写的心法,不知多少人抢破头也买不到……哎,您看我这多嘴了。您要吗?”


蓝忘机伸手要来接。那摊主却一缩手,讪笑道:“这可是世上仅存的孤本,没了就没了,所以呢价钱也相应高点儿,而且卖出恕不退换……”


放下一锭银两,蓝忘机不欲多言,接了书转身就走,那摊主目瞪口呆,将银子拿起来看了半晌,激动得直发抖,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确定是成色上好的足银,这才放下心来。忽然,他左看右看,确认四周无人注意,便将地上所有东西用布一包,溜之大吉。


一开始,蓝忘机将那本书拿在手里,想想不放心,又抱在胸前,最后揣进了怀里,提步往客栈走去。


本来,他想到了客栈再看的,毕竟在路上边走边看书这种事,实在不像含光君的风格。但是才走两步,他又忍不住把书拿了出来。


一翻开,他就该知道自己受骗了。这确实是魏无羡的字迹没错,但却不是什么心法要诀,只不过是魏无羡信手写就的一本手记,没有任何值得研究之处。想来也是,连他的一件法宝,一件兵器,都要被人瓜分殆尽,那么如果真是他遗留下来的心法,怎么可能流落到一个小摊上,无人问津。


但蓝忘机依然看得很认真。久久才翻过一页,像是舍不得那么快看完。


魏无羡大抵在乱葬岗上实在太无聊了,在手记上什么都写,有时是涂涂抹抹,随便画的小人像,内容不堪入目,有时是一些生活琐事,有时只是写几句随口的抱怨。


“奶羹的做法:取牛乳四两,鸡蛋两只,盐适量,糖两勺。将牛乳加热,加入鸡蛋,打匀,锅中放水,将蛋奶液放入锅中……”


下面有一行小字,“温苑爱吃,念念不忘”。


还有一行墨迹稍深一些的,大约是后来加上去的,“都怪蓝湛”。


蓝忘机看着看着,神色终于松快了些,脸上也有了一点点温柔。


“买两包土豆种子,一包萝卜种子。不买……”后面的被涂掉了。至于内容,他猜想应该是“不买酒”。


“凡耕高下田,不问春秋,必须燥湿得所为佳。若水旱不调,宁燥不湿。燥耕虽块,一经得雨,地则粉解。凡秋耕欲深,春夏欲浅。犁欲廉,劳欲再。犁廉耕细,牛复不疲;再劳地熟,旱亦保泽也。”


锄田种地这种粗活,是蓝忘机这辈子都不必接触,也不必研究的。这些字对他来说的意义似乎也并不在于它们的内容,他只是轻轻地用手抚开墨迹上的浮尘,又一遍遍地抚摸着纸上清秀字迹的轮廓,仿佛当初写下这些字句的人就在他眼前,咬着笔杆,愁眉苦脸。


魏无羡在他心里也并不是会做这些粗活的人,或者说,要是他当初肯跟他回姑苏,他一定舍不得让他去做这些的。


这手记大部分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东西,像是魏无羡平时放在手边,随手记点东西的,因此比寻常的本册要厚些,但是再厚的书,也总有翻到尽头的那一天。他看到一半,心想是不是先留着,存起来,以后再慢慢看,毕竟,看完就没有了。


但是,那后面的内容,魏无羡远离他的那几年,又牵扯着他的心,牵扯着他看下去。


没关系,看完了还是可以再看一遍的。反正,仅有的那一点回忆也被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次了,一本书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这么想着,他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跟前面的都不同。说不同,是因为它异常干净和整洁。前面那些纸张,经常被主人写的乱七八糟,在角落里做一些演算,连边角都在粗心之下有了折痕。但这一页周边却是干干净净的,仿佛被人小心翼翼地给保护起来,即使落了一滴墨在上面,那也是玷污。


要是把这一页撕下来,那就是一张极好看的画,一张人像。


画上之人十五六岁,青涩俊美,仪态端方,一身广袖流云的白衣,束着抹额,端坐高阁。楼阁外傍着棵玉兰树,花繁叶茂,如雪的飞花掠过窗台。那白衣少年淡淡地垂下眼帘,似乎看着远处的什么人,眼神里像是有一点嗔怒,有一点生气,又像是有一点记挂。


他在看着谁,纸上并没有画出来。想来对于作画之人来说,当时眼中所见,只有那个坐在高阁里的少年隔花投来的,让他记了十年的一瞥。


可是,他忘了,他眼里只看到了蓝忘机,那么蓝忘机的眼里,同样也只看到了他。


那是一个顽劣的少年,站在他的窗下,在春光里对他遥遥的一笑。


一滴泪,忽然落到了纸上。



评论

热度(14840)

  1. 共62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