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西天万里遥

《迟来》(前11章)(下)

四团儿:

8

从教阿诚读书的事被提上议程开始,那一摞课本就像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勒得明楼头疼心慌。明镜关心弟弟,便提议不如给阿诚请个老师来家里,这样既能按明楼最初的意思容阿诚赶上进度,又不至于让自己亲弟弟又要上学又要备课那么辛苦。

这个建议明楼确实也想过,他还做了决定、想好了人选。本来接通了电话准备找人帮忙,正寒暄,阿诚端着盘子进了书房,见明楼在打电话,就站在门口的位置不再向里走。与明楼四目相对,小孩笑了笑,小声说:“大哥。”盘子里一杯牛奶,一碟点心,明楼心里指指茶几,阿诚会意,把盘子放过去,取碟子时,手指插进放碟子下方与盘子的空隙,小心托起放桌面上,一点没有碰到碟子里面。

牛奶在杯子挪动过程中晃了晃,阿诚人小,手却稳当,玻璃杯壁上只细细地挂了一线。放好东西,阿诚对明楼点点头,转身出去了,门悄无声息地关上,看得明楼有些走神,电话那边说什么也没听到,等他挂了电话,才想到这个目的明确的电话不知何时变成了熟人之间的叙旧。

家庭教师没找来,明楼还是得自己上阵做教书先生,阿诚知道他要教自己念书,难得调皮了一下,说:“教书先生都是戴眼镜的,大哥您没有眼镜。”

明楼拿起本书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道:“现在起我就是教书先生,没有眼镜也是。”

阿诚抓抓头,接过明楼手里的书,说:“阿诚是叫您大哥,还是叫您先生?”

明楼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了,答道:“教你读书的时候叫先生,其他时候叫大哥。”

“先生。”阿诚老实地叫他。

明楼装模作样地“嗯”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让阿诚坐在桌前,让他看桌上的纸笔,学着那些老式教员的口气说:“今天先教你学写字。”

阿诚歪头盯着油印的红格纸,又看一眼笔砚,手指扣着桌子边缘,说:“先生,您教吧,我学。”

明楼改了主意,取过毛笔,蘸饱墨汁,递到阿诚手里:“你先写几笔我看看,就写在格子里,‘一’,会写吗?”

阿诚点头,接过笔,在第一个格子里写了个“一”,而后停笔看明楼脸色,脸上微带不安。明楼见这字虽只一笔,可顿挫有致,并不像随意模仿描画而成,便问:“还会写别的字吗?会什么,写什么。”他见阿诚有些紧张,就拉过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一手放在他背上,“要是阿诚识字,那学起来就快很多了,对不对?”

阿诚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屏气凝息,又在“一”下边的格子里写了一个“誠”字,间架合理,秀丽清隽。

“这字写得好,是谁教你的?”明楼摸着阿诚的头,不掩饰口气里的称赞。

阿诚如实答道:“陆瞎子。”

“瞎子?”明楼重复这两个字,“瞎子怎么教人写字。”

“陆瞎子是看得见的。”阿诚当了真,认真答道,“他就住在巷子里,是测字的,我也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所有人都叫他陆瞎子,他也不恼。”阿诚脸上露出少见的、同龄人的天真,“他说街上人都蠢,以为测字的都是瞎子。所以啊,他不装成瞎子就没生意。”

“这个‘瞎子’倒是聪明,是你让他教你写字,对吗?”明楼注视阿诚,希望那张稚嫩的脸上能再浮现出方才的神情。

“他顶和气的,我帮他提过水桶,他就教我写字。后来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临走时要我好好写字。”阿诚眼睛里的光亮蓦地暗下,“可我没再写。”

“因为她?”明楼问。

阿诚没回答,算是默认,重又低头,提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一笔一划,没有半分失误,既是认真,又像是同自己较劲。

“原来阿诚认识这么多字。那方才我说教你写字,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哥?”明楼问。

“陆瞎子说,倘若别人教东西,自己说会,别人会不高兴。”阿诚声音变小,握笔的手指尖端发白。

“你不想让我不高兴?”明楼揽住阿诚肩膀,像个父亲多于像一个兄长,“外人或许会不高兴。可你要记得,我是你大哥,不是外人。”

阿诚在他怀里慢慢抬起头,说:“是,大哥。”

明楼看着那本入学的识字课本,觉得垃圾桶是它今天的归宿。

 

 

9

饭桌上明镜一心关注的无非是明台有没有挑食、是不是吃了蔬菜、吃了多少、吃饱没有。明楼关注的则是阿诚吃饭的速度。

阿诚吃饭的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总是卡着明镜要撂筷子,才吃完最后一口。然后自然而然地起来帮忙收拾碗筷,低眉顺眼的。明台有时候凑过要拉他去院子里玩耍,他也是先找个由头把明台支出去,等手里活儿干完才去找明台,什么都没耽误。

对于阿诚这种行为,明楼当然明白个中缘由:同样是被收养进明公馆的外姓孩子,阿诚毕竟不是明台,且不说一个是获救的佣人养子、一个是救了明家姐弟的恩人之子这样天壤之别的身份,单只没入宗谱、进不了祠堂这一项,即便姓明,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承恩于明家、受重视多些的下人。恰恰因为这点,上到明镜、下到赵妈,对于阿诚自居为下人的定位都自然而然地持默认态度。

这些事在明镜看来,只觉阿诚懂事,不免增加好感。在明楼看来,虽知这事理论上讲没什么不对,心里却仍愈发地别扭,阿诚身上过分的乖巧,在他眼中从无形凝聚为有质的疏离,柔软得似一层绫,透亮得如一段纱,彼此看得见摸得到,偏偏就是挡在阿诚身前,让任何人无法真正碰触。

阿诚还留在夜色中不曾离开。

那是在阿诚到明家的第二个月上旬,不知是电路老化还是什么原因,明公馆竟然断电了,时间还当不当正不正地刚好在晚上8点多。

明镜正在楼下用钩针钩花边,明台黏人,窝在沙发上不肯回屋玩,折了许多纸做的小动物摆在茶几上。灯突然齐刷刷地黑了,赶上今天是阴天,屋里屋外黑成一团,吓得明台手脚并用地挤到明镜身边,紧紧地挨着。明镜伸手拦住他,拍着他肩膀安抚几句歌谣,然后才对着明公馆黑漆漆一片的大厅说:“赵妈,把蜡烛找出来,然后叫人查看是怎么一回事。”黑暗中听见赵妈回道:“是,大小姐。”

没多一会儿,赵妈捧着烛台过来,轻手轻脚地放在距离明镜最近的桌子上,而后从围裙里取出洋火,逐一点燃。光明渐染,明楼也从书房走出来,赵妈先毕恭毕敬唤一声大少爷,才匆匆闪开去找人查看电路。

烛光附着在人和物上,空荡荡的大厅显得融融暖暖。明台小孩子心境,没了最怕的黑,就来了神,把纸捻尖了去沾烛泪,吹凉了往手背上戳一戳,逗了自己。明楼见阿诚不在,担心他怕黑,便就近取了个烛台,对姐姐说:“大姐,我上去看看阿诚。”

明镜仰头看看只沾上些许暖光的二层,道:“那你上楼慢些,动静不要太大,阿诚若是睡了,你不要脚步太重惊了他。”

明楼点头,拾级而上,到了阿诚房门前,却不敲门,只是站在门口轻声问道:“阿诚,你睡下了吗?”

屋里传来轻极的响动,没等他分辨,房门缓缓打开,烛光、门板在室内充塞的黑暗中劈出一条斜长的三角带,阿诚挨着光明模糊的边缘站立着,瘦小的身体像是难以捕捉的微弱电波。

“大哥。”阿诚把门开大一些,让自己站到明楼能看到的地方,烛火在他双眼点上跳动摇摆的明亮印记。

明楼摸摸他的头发,说:“突然断电了,我想你是不是需要蜡烛。”

“谢谢大哥,不用的。”阿诚看着火苗,嘴角挂着笑,认真地解释道,“您留给我的功课,我都做完了,刚才在看您给我的课本。既然没有电,那我就先睡觉,天亮再看。”

“哦,这么快就做完了,让大哥看看,好不好?”明楼只当阿诚不想麻烦自己,于是借口查看功课进到房间,随手把蜡烛放在阿诚书桌上,就着烛光翻看阿诚的本子看,阿诚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明楼查完功课,看看表,估计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电了,明台怕黑,肯定又要赖到明镜屋里睡。他抬眼看看阿诚,问:“怕不怕?要不要去大哥房间住一晚?”

阿诚摇摇头,答道:“谢谢大哥,我不怕。”

明楼合上本子,又说:“大姐、明台、我和你,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更别不好意思,你要把自己当成我的弟弟,不要把自己当成外人。”

阿诚还是摇头,只是这次目光向下投射到脚前的阴影:“大哥,没有光其实蛮好的。”顿了片刻,他抬起头,平心静气地说,“过去我一个人在家时,也是这样的。她回来,开了灯,反倒是要打人的。所以,大哥不要以为阿诚见外,是阿诚真不怕黑。”说完,竟然还对明楼笑了笑。

蜡烛爆出个灯花,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刺耳,明楼有些坐不住,起身要走,阿诚突然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胳膊。

“还有事吗?”明楼蹲下,以便于看清阿诚的表情。

“大哥,您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好。”阿诚说,目光里没有了初来能吞噬阳光的冷静,多了几丝同龄人里少见的平静,深夜后退成傍晚,虽非夜深露重,仍有风未止。

“早点睡,晚安。”明楼没有犹豫,在他头顶落下个晚安吻,孩子的头发暖暖的,让他想到破晓时分即将迎来的希望。

 

 

10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落在草地上,让水珠亮成星星。明台在雨后的凉风里打了个喷嚏,扭头对窗前的明镜喊道:“大姐,不下雨了。”

明镜向他招手,宠溺的眼神,责怪的口气:“那还不快进屋里来,还想等着下第二场雨不成?”说着,又看一眼明台身后用手背蹭脸颊水滴的阿诚,说,“明台胡闹就算了,你也跟着他乱跑,快回来,不然都要着凉了。”

明台冲阿诚做个鬼脸,笑嘻嘻地拉着他跑回屋里。这边赵妈早就递上毛巾,明镜走过来用力擦明台的头发,阿诚接过毛巾盖在头上,跑去厨房找个玻璃碟子,把和明台捉到的蜗牛连同几片树叶一起放上去,等明台过来喜滋滋地拿去向明镜显摆,这才抬手用毛巾把头上的水都蹭进棉织物里去。

虽然明镜盯着他们俩把一人一大杯姜糖水都趁热喝了,到了晚上,明楼回来时还是看到两个不停打喷嚏流鼻涕的小孩儿。

明楼把书包和外套交给赵妈,路过阿诚身边时,随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问明镜:“咱们家这两位小少爷是怎么了?”

明镜正按着明台试表,听见明楼问,便答道:“下雨的时候,咱们明台啊一定要出去玩,还拉着阿诚和他一起疯。看看,这一病病了两个。”拿出明台的体温计看了看,她又向阿诚伸手,阿诚没吭气,拿出自己试的那根递给她。明镜见两人没发烧,又说,“方才医生过来看过了,开了药,特别嘱咐勤测体温,不要烧起来。”

“可是大姐都测了好几次了。”明台鼻子堵了,不时用力吸一下鼻子,“大哥,您劝劝大姐,那东西太凉了,不舒服。”

明楼在他头上敲个爆栗,说:“让你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又在阿诚脖子后边摸了一下,说,“你也是,下次不许跟着他胡闹,药又不是糖丸。”

阿诚抽抽鼻子,低头说:“知道了,大哥。”

这边明镜用手指头轻戳明台额头,道:“看阿诚多懂事,再……”

不等她说完,明台就滚进她怀里撒娇,哼哼唧唧的,慌得明镜以为他不舒服,明台顺杆爬喊饿,明镜这下也顾不得再说他,忙吩咐赵妈快点开饭。趁着一家人往饭厅去的功夫,明楼到底还是给了阿诚后脑勺一下,打完了又觉得阿诚看自己的那一眼着实委屈可怜,只能再去揉几下作为抚慰,指尖触到的头发还带着潮,也不知道是水是汗。

阿诚似乎猜到他心意,抬头说:“刚才大姐让我和明台都冲了热水澡,说好得快。”

明台身体底子远好过阿诚,到了晚上又有了精神,只不过平时就算睡觉都是明镜把他哄睡了,才关了灯离开。如今生了病,明镜难免越发心疼他,担心他晚上烧起来,便让他去自己房间睡。眼见明台欢天喜地地跑到明镜床上打滚,明楼看了眼窝在沙发里闭目休息的阿诚,说:“晚上到大哥房里睡吧,也好照顾你。”

沙发上的孩子睁开眼,看着明楼愣了会神,点点头,就又合上眼。明楼怕他发烧,手背贴他额头,没见热,心想当真是应了那句“小孩子不藏病”的老话,平时蹦蹦跳跳精神头十足,只要沾了不舒服立刻就倒。他没再叫阿诚,直接把孩子抱到自己房间放床上,阿诚身上带病,就想睡觉,由着明楼帮自己脱了鞋袜盖了被子。明楼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照顾过别人,愣是折腾出一身汗,见阿诚睡得安稳,不由得笑起来,只觉平时总笑话大姐管明台太多,没成想自己也有伺候人的一天。

将床头灯关了,明楼回到书桌前,定定神,从书包里取出白天汪曼春强塞给自己的信封,里边整整齐齐叠放着信纸,纸薄且韧,展开时再小心依旧带着微微脆响,纸上没有字,小叶筋蘸了浓墨,画着满池荷叶,唯一枝独秀破碧而出,旁边留了白,让人联想到当时或许是健忘的画家提笔时听到敲门声、送走客人便忘了这最后一笔的缺失。汪曼春不善绘画,从观画人的角度看,整幅画各个部件线条生硬、衔接牵强,即便是临摹,也是极不高明的。大概是当时着急,不等墨水干透就折叠了画纸,线条边缘细看还有蹭擦的痕迹,这么一来,荷花含苞待放,孤单突兀地在画面中央,不时看到一条尾端尖锐的刺,毫不顾忌自己打破一池的平衡,就像汪曼春。

明楼提起笔,要在空白处添些什么——也许是另一朵荷花;也可能是一只来不及拍打翅膀就被定格的蜜蜂……提笔几次,终于还是没有落下。

汪曼春在汪家人里,就是图中这朵荷花般的存在,她聪明、机敏,同时又是那样的真实、坦诚,她不会掩饰失望、不会藏匿快乐,会在高兴时抓着自己的手臂跳起来,像只不属于汪家那座泥潭的小鸟,展开洁白的羽翼,围绕着自己,眼中只有温驯与善良。

她光洁的脸庞在他面前会焕发出令人惊叹于青春之美好的光彩,使得他难以将那个会笑着叫他师哥的女孩用不该她承担的仇恨阻隔在生活之外。

他固然明白在这段感情中汪曼春是真挚、热烈且无辜的。

但,躲不过她的叔父是汪芙蕖,躲不过那个他曾叫过“老师”的人害死了他的父亲。

明楼收了信封,拉开书桌最下方的抽屉,将它藏进几摞稿纸之间,思前想后还是不忍心付之一炬。

合上抽屉,抬起头,他的视线无法避免地接触到卧室上隆起的被子。

阿诚保持着最初入睡的姿势,怀里抱着只绒布狮子——上个星期天气好,他和明镜带着两个孩子去百货公司置办新衣服,路过玩具部时,他注意到阿诚一直盯着只绒布狮子看,猜是孩子喜欢,想到若问阿诚,阿诚肯定说不要。于是隔了几天特地去了一趟买了回来,本打算找个机会送给他,结果学校里事情多耽误了。今天看阿诚睡着,这才想起来,立刻从柜子里取出来,塞在小孩怀里,这也是听来的说法,说孩子抱着玩具睡觉睡得安稳。

汪曼春的荷花画在纸上,画里的风儿吹乱了明楼心里的水,躺在床上睡不着。

好容易睡神蹑手蹑脚碰到了眼皮,又教阿诚的梦话给惊跑了,他听到小孩笑了,含含糊糊的梦话说的是:“陆阿伯,这位是我大哥……”

 

11

明楼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眼皮沉嘴里苦,坐起来靠着床头闭眼缓神,手往旁边摸了摸,摸到阿诚在被子下缩起的肩膀。

阿诚含含糊糊喊了声“大哥”,听声音也没睡醒,明楼挪动手掌,探到阿诚脖子后边,薄薄的一层皮肉裹着棱角分明的骨骼,温暖不烫,看来没发烧。

“你接着睡,把病养好了。”明楼睁开眼,制止了阿诚想要起床的动作,帮他整整枕头、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随手在他身上安抚性地轻拍几下。

小孩到底还是醒了,轻声说:“可是……”

“没有‘可是’,阿诚是好孩子,所以要听大哥话。”明楼故意板起脸,假装生气,还两指并拢在阿诚额头点了一点,“要不是你不听话,跑到雨里和明台胡闹,大哥怎么会担心一夜,现在不知道错了,还想不听话。”

说话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明台喊道:“大哥,不要睡懒觉了!大姐让您快出来吃饭。”

明楼应了一声,又对阿诚说:“你身体的底子和明台能比吗?他睡一夜就活蹦乱跳的,你看看你,还冒虚汗呢。”

阿诚有些不好意思,小声答道:“知道了,阿诚听大哥话。”见小孩当了真,明楼笑起来,在他头上揉了几把,说:“躺着吧。”明楼的手里像是养着说书人嘴里讲过的瞌睡虫,阿诚只觉得又困又暖,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想睁也睁不开。他觉得明楼的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拍打,仿佛手掌撩动被太阳晒热的水波,驱使着困意荡漾开来。

明楼出门前特意吩咐赵妈把饭菜做清淡些,给阿诚送到房间里去。明镜临走时也告诉赵妈看紧了阿诚,不要让孩子起床,务必要养好了身子才行。这样一来,赵妈伺候的小心,阿诚为了不让赵妈为难,也只好裹着被子在床上待了一天,实在躺着无聊,趁着赵妈去收拾打扫的功夫,从明楼书架上取了本书下来,跑回床上看——自从开始教阿诚读书,明楼在书架下层放了些神话、寓言、科技入门类的书,告诉阿诚可以随时取来看。阿诚认字不少,人又聪慧,寻常的书本基本都能读下来,赶上个不认识的字或词,前言后语联系在一起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明楼还给他专门买了本字典。

这一天除了吃饭就是看书,困劲儿上来就陷在被子里小睡片刻。明楼被子薄,但是比阿诚自己的那床被子大,阿诚睡时觉得脚下冷,就不自觉地把长出来的那截被子用脚往回勾、两旁的被子往身上拢,睡着睡着就把孩子包起来,待明楼回家,就看到床上一团被子、被子里卷着个小孩,露出张小小的脸,像只雨天从壳里探出头的蜗牛。在枕头边还有本前几天新买回来的《莱辛寓言》,大概是故事让孩子提不起兴趣,书签在大约二分之一的厚度处探出点小尾巴。

明楼笑了笑,觉得当初该听大姐话买那本童话故事才是,这么想着,把书拿了过来放回原处,重又从高处拿了本《雪莱诗集》,书还是之前一个学妹送的,明楼不好驳女孩子面子、又着实不爱读这类书,便随手放在书柜里好几年,方才突然想起书里配图颜色漂亮,大概小孩会喜欢,便取下来,开了窗子抖落灰尘,再放到阿诚枕边。

“你呀,之前还笑话我惯着明台,。”明镜在客厅打毛衣,听到明楼出来,眼皮都不带抬起来。

明楼带上房门,说:“有其姐必有其弟,大姐教导有方。”

明镜眯起眼,抬头看自己的弟弟,笑着说:“读这么多年书,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贫嘴。”

明楼坐到姐姐身边,拿起毛线球,像小时候那样把线一圈圈解下来,毛线很快就在他膝盖上盘成一片,随着线在毛衣针上的编织不停颤动,明镜很快就觉察到毛线即将打结的苗头,直接伸手打了明楼:“调皮。”明楼笑嘻嘻地捋着线,把弯弯曲曲纠缠不清的线重新理成一条坦荡的通途。

“大姐,阿诚的进度已经赶上明台,我认为现在可以让他去学校。”明楼说完,看了眼房门,“这孩子聪明。”

明镜点点头,低声道:“是啊,只是这孩子性子太闷,不像明台那般敞亮,不晓得去了学校是不是适应得来。”

“孩子和孩子不一样,总会有自己的方法适应新环境。”明楼拍着大姐手臂,“您看,阿诚现在比过去开朗多了,不用担心。”

明镜放下手里的编织物,转头打量自己的弟弟,抬手抚摸明楼的头发,感慨道:“其实我这弟弟还没长大啊。”想到父亲早逝,自己姐弟从无忧无虑受到千般宠爱到现在的相依为命处处惊心,弟弟未及成人便已经担起家业,不由得话音未落,眼圈先红了。明楼揽住姐姐肩膀,笑着说:“我怎么没长大?我的同学都有人做了父亲。看看,明董事长哭鼻子,被别人笑话去。”

房门背后,阿诚披着明楼的衬衫,抱着那本诗集又回到床上,没有打扰客厅里的姐弟俩。

“这样就是家。”——念头宛如黄昏,甫一冒头,迅速扩散,他站在原地,由着金色的晚霞把他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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